~ 後 天 ~
2005.10皇冠620期刊出／收錄於 《很痛：張草極短篇 2》
那一天我完全沒料到，後天會發生這種事。
後天，我已然在熊熊烈焰中化成骨灰，盛入瓷甕，同日就被擺在靈骨塔R456的位置上，如果不在後天，我根本無法相信我能被塞進這麼小的甕子裏去。
那天是星期六，學校上課半天，我還記得中午步出校門時的心情：腦袋瓜的壓力剎那間消失，思想彷彿空白了一陣子……然後才開始思考校慶展覽要負責的項目、要收集的資料和購買的材料。
哎，明天是星期天，是一星期中唯一能補眠的日子，可是我的寢室窗口偏偏朝外，隔壁那家人一定會大清早發動貨車，弄得又吵又臭車煙味，接著老媽會屈而不捨的拍門老半天，最後我只好堅持睡到中午頭痛為止，又浪費了一個美好的早晨。我從來沒在星期天能真正好好睡上一覺，轉念一想，星期天還真滿令人討厭的，因為它的前一天還在上課，它的後一天又要上課，完全沒有假日的感覺。
所以星期六那天，我決定好好利用一下，好延長我的「假期感」。
不過，星期一要交的功課可多了，還附加一堂小考，這麼一想，星期天變得更不愉快了。
我絕對不會想到，我其實完全不需要準備小考，我也吃不到星期一的早餐，事實上星期一的早上我是在殯儀館的冷藏室渡過的。我再也沒有星期天早上賴床的機會，我甚至沒想到，我星期六早上上學前，是我最後一次摺被單、最後一次沖家裏的馬桶、最後一次在廚房洗杯子、最後一次在家。
原本準備要換的牙刷、準備星期天大早洗掉校裙上的墨水跡……
沒有一位同學知道，後天我將永遠缺席。
我猜想我遺漏在教室桌子裏的大頭貼黏貼簿會被誰拿掉。
星期六放學時的「再見」，成了一句諷刺。
說「再見」之後，我下意識的搭上公車，到鬧區去閒逛，到書店去看免費小說，一如每一個星期六，唯一不同的是，我發現這個月的零用錢比往常剩得多，於是決定奢侈一下，去看場哈了很久的電影，不僅如此，飢腸轆轆的我還買了好大一包滷味進場慢慢啃。
看完電影出來，頭很痛，剛才的一大堆電腦特效弄得我噁心想吐，我買了杯珍珠奶茶灌下去，想想該去哪兒買材料，手上的錢不知還夠不夠。我走到路口，跟一群人等待過馬路，到對面的文具量販店去。
正當我東想西想時，身邊的人往前動了，我下意識的踏步走。
我忘了兩件事：第一，過斑馬線要先看紅綠燈。第二，即使是行人可穿越，台北的車子還是可以從旁邊轉過來跨越斑馬線。
於是，在身邊那人緊張想過馬路的動作之下，在我無意識的反應之下，在側邊路上那急躁的司機快車搶路之下。
我彈飛上天空。
珍珠奶茶亦如是。
E=mgh。星期一要考的。
胃囊在車子賦予我的動能下翻滾，剛才的滷味通過喉嚨，噴離口腔。
那天，我很不淑女的躺在馬路邊，四肢不端莊的扭曲，還被人圍著指指點點，我還記得我的眼睛有兩個視野，一個望上一個望右，挺有趣的。
我也還記得，兩批運屍車的人馬為了誰能抬我上車而吵了一架，差點動武。
我記得我全身衣服被剝光，被推入冰櫃。
我記得，我害怕媽媽會從我的遺物中發現那張電影票根。
…………
祖母說，夭折的孩子不能土葬。
於是，我便在R456定居下來了。
張草
2004/2/29 0:20am
2004/5/8 11:28pm種菜不易。誰知此中字。個個皆心血。
文章轉載請務必請問張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