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2 必達士義診見聞記
張 草
緣起
先是，內人為我拎來了一個消息，說是慈濟功德會要到必達士（Pidas）去義診，那是個東北部的偏遠山區，有17個村子分散於山地間，共有約2500名居民，山中沒醫生，已經有30年沒民間團體進入過這片世外之地了。慈濟功德會早在五年前開始在哥打巴魯都（Kota Marudu）義診，一年一趟，去年發現這個地方之後，今年便轉移陣地，深入山區。這次有來自西馬和東馬各地的醫生，牙醫僅有兩位，牙醫的數目恐怕不夠，內人問我有沒有興趣去幫忙？
我剛從台灣回來不久，在那邊唸書、執業，前前後後也待了11年，在台灣也參加過台灣衛生署的計畫，到過許多家幼稚園，為小朋友檢查牙齒，一個上午就可以檢查一兩百位。不過，這次慈濟功德會要去的是山區，我心裏想起的是中學時代全班出遊的情況：不良的山路、炎熱的內陸……考慮了一下，我還是答應了，於是便聯絡功德會。他們很高興有再一位牙醫的加入，於是便向我詢問所需器材、藥品等，好讓他們有時間去張羅。
離開慈濟功德會時，我看見一大堆會員和子女們正忙著包藥、包棉花、包裝衣服等等，不禁對他們的齊心為之動容。慈濟功德會的精神我是知曉的，他們在台灣和世界各地的活動都十分活躍，每逢天災人禍，不論地震、風災、水災，乃至於最近華航空難，最先在現場出現的，幾乎都是他們。在國際舞台上，他們也不缺席，巴西、南非、中東、印度都有他們的影子，去年他們還跟兩位基督教騎士團的博士合作，數位本身是老闆級人物的委會親自涉險，深入危機四伏的阿富汗戰場救濟災民，當地災民的慘狀，沒有人看了之後會不為之落淚的。
有一件事可以表現出他們的精神：921大地震後，台灣政府要求民間團體認養遭到重創的中小學，慈濟功德會的一位老委員知道功德會資金不足，於是在中小學名單上挑選了一些比較容易的個案，但是創建慈濟功德會的證嚴法師見了，隨即抹去，親自挑了31間偏遠又最難重建的個案，那些個案是許多團體不敢經手的。老委員告訴師父經費不足，何況這筆重建費高達48億台幣！證嚴法師說她知道，可是孩子一年年在長大，教育不可不做，怎麼能夠沒校舍？「這種事我們不去做，誰去做？」記得她如是說。事隔三年，慈濟認養的50多所學校已逐一完成，反之其他的進度遠落在後。
我看到的是：慈濟功德會往往挑沒人去做的事來做。雖然本人沒加入功德會，但在台灣有多次機緣深入接觸，他們的處事態度早已深植我心。他們的動員能力之強，整體計畫之完善，我知道，這趟義診我可以放足一百個心，只要好好奉獻我自己就得了。
出發
9月7日星期六下午，我們夫妻倆到Lintas Plaza的慈濟功德會集合，三輛旅遊巴士浩浩蕩蕩的出發了，我們那一車全是醫事人員，有遠從馬六甲、吉隆坡、砂勞越等地前來，涵蓋了華巫印等族的各科醫師。
一小時後，我們在Kota Belud稍事休息，再兩個小時，我們才抵達Kota Marudu，已經是近晚時分了。我們下榻於兩間當地旅館，當晚九時，醫務人員們集合開會，說明次日的行程和活動。
原來，這次的義診活動有幾個部分要同時進行。一是醫療活動，有內科、婦科、小兒科、耳鼻喉科、外科、牙科等的診療，除了為村民們看病，也發放防瘧症藥物、蛔蟲藥，也送牙刷牙膏、文具、校服、校鞋給當地學童。牙科的部分曾於第一次義診舉辦，但後來因故中斷，去年才又重新開始的，由於經驗不足，只能做到檢查和拔牙，補牙的部分即付之闕如。同時，因為當地山中瘧症死亡率非常之高，也因此平均壽命偏低，夭折的孩童很多，政府方面知悉此一活動之後，也希望籍此進行瘧疾調查，為村民們取血液樣本，研究罹病率，此次義診就發現有大約一半前來的村民都有患病。
除了醫療，他們也發放各地善心人士捐來的舊衣服，慈濟功德會已經將衣服依年齡分類，一包包分給小孩。另外還發乾糧、盬和藥箱給村民，還有六位義工為大家理髮，全部動員的人力有約兩百人，包括六十多位醫事人員。
前一天晚上已前來等候的村民。參與的醫師有部分曾參加過菲律賓丹轆（Tarlac）的大型三天義診，當時動員了菲律賓、新加坡、馬來西亞三地的分會人力，共看診5800多人，還為白內障、兔唇、甲狀腺腫、各種腫瘤病人當場進行切除手術，這些病患住往是沒錢動手術，拖延就醫了許多年，好不容易竟有免費手術，無不感激。後來我才知道，參與的亞庇中央醫院黃醫生，在本次的Pidas義診為七位村民切除了小腫瘤，他下次還打算向兔唇和甲狀腺腫挑戰。
這些熱心的醫師跟我們分享了他們的經驗，也告訴我們所知的Pidas村民狀況。據知，當地懷孕年齡很低，從山中走路出來就醫便需三天，有的孕婦走到半路就亡故了，所以當地難產死亡率也極高。為什麼要走路出來呢？後來一位與診的印度女醫師告訴我，才知道當地小卡車改装成的載客車，一趟要收五元，車上大約可坐十人，問題是，村民們可能連十塊錢長得什麼模樣都不知道，要花一塊錢都已經是奢侈的大事了。
慈濟功德會的主辦人員告訴我們，他們早在幾個星期前去探看路況，路況很糟，一下雨就非常危險，他們已促請政府當局修路，目前可以用四輪驅動車花費一個多小時抵達。他們已廣發佈消息，深山中有七個村子的村民，早在今晚已或乘船、或走路抵達義診地點，比較近的也已在凌晨進發，目前已有數百人在守候了。我們應當好好睡一覺，明天凌晨三點早起，四點早餐，然後乘早出發。
9月8日星期天，凌晨早起，雖然精神不足，但面對挑戰的心情令我亢奮不已。我們到附近的「好運茶室」用早餐，我們在哥打馬魯都期間都在那裏用餐，慈濟功德會向他們定了素食，餐點簡單但營養飽足，但由於預計會有顛簸的山路，所以也不敢裝滿胃袋，以免胃部不適，否則沒幫到人還要被人幫。
凌晨聚集在山腳換車上山。又一個小時，我們才抵達集合的山腳，有慈濟師兄們自己的四輪驅動車，也有當地居民使用的載客小卡車，將人們分許多趟運上山，醫務人員和領導人先上，其他慈濟志工們留後進發。
五點半上山，我們的小卡車打從一開始便在崎嶇的山路跳動不已，前面的車子像是在爬牆一般上山，一上山，坐在後面的人便不由自主的往後移，怕會滾落車外，下山的路又傾斜得像隨時要翻車，整個過程像是歷時一小時的雲宵飛車。黑暗的路上有村民在前進，有的摸黑，有的拿了手電筒，接近義診地點時，天已微亮，還可以看見趕路的一家子人，不時有人想招手截停小卡車，但我們已客滿了。
550尺長的吊橋，通往臨時義診中心的小學。六點半天全亮時，我們到了一處山頂，卸下器材之後，小卡車又趕下山去載下一批人了。我們的義診地點就在眼前，在河對岸的那間山中小學，要過去的話，必須下山、過河、再上山，或者是——走過一道550尺長的吊橋。這時我心裏浮現的是，小孩們是怎麼來上課的呀？我聽說有的小孩每天要走5里路來上課，這恐怕不是我這種城市人單憑想像能夠瞭解的。
義診
義診現場賓拿巴小學建在山邊，操場已經有幾百名村民在排隊了，現場堆滿了藥物、衣服和山一般高的罐裝康元餅乾，這麼多的物資，到底他們是怎麼運過來的呢？現場也正在佈置中，一間間教室劃分為診療室。我清點了材料之後，順便參觀了隔壁的圖書館（我最喜歡去的地方），只見書本還算整齊的堆放著，許多年份已久的書似乎沒人翻過，也乏人保養，暸解了一下之後，我只有無奈的回去診療室。
診療室外，學童們一排排安坐在「禮堂」等候，那是一個搭起來的棚子，地面上橫放粗竹條充當凳子，慈濟志工們也不讓孩子們無聊，正教他們唱歌遊戲，也分送麵包、蛋糕和美祿給他們當早餐。大部分的學童衣服都不乾淨，看起來也不像能夠洗乾淨的樣子，有的甚至已長滿斑斑黴塊，似乎很容易撕破。大多數學童都沒穿鞋，了不起有拖鞋，只有某些看來家境較佳的才有布鞋。
慈濟義工正帶領學童們遊戲。除此之外，我也看見兩位「大愛台」的錄影人員正四處拍攝。大愛台是慈濟功德會在台灣的有線電視頻道，我在台灣時也常看，它讓人們知道他們的活動，播放的也盡是有益人心的節目，許多節目還在台灣得過獎。大愛台在歐美等多個國家都有播放，只可惜我國沒有。
待Kota Marudu政府醫院運來麻醉工具、拔牙工具以及兩張活動診療椅之後，加上兩張從公德會運來的休閒椅，醫院派來三位的助手，安排好消毒流程之後，約莫九點半，我們三位牙醫就開始動工了。
診療室入口排了兩三排塑膠椅，等候的病人有的相當期待，有的忐忑不安。如前所說，我們能做的只有檢查和拔牙，有的病人得知無法補牙之後，頗感失望地告訴我說：「下山一趟很花錢，況且Kota Marudu醫院的那位牙醫師也剛剛去職了。」也就是說，他們可能有好一陣子會沒人負責他們的牙齒健康。拔下的牙齒大多是陳年問題，比如有堆滿煙垢和檳榔垢的嚴重牙周病患，一口氣便「拿」下了三顆，又有年輕人一口數顆牙齒蛀得只剩牙根，這時我就得面臨掙扎：一次該拔多少？這次不拔，他們便需再等一年，這一年間很可能會嚴重發炎，在這山區裏可是要命的玩意兒。
當然他們的牙齒也不盡然糟糕，印象深刻的有一口好牙的男孩，也有一位六歲男孩的第一大臼齒只蛀剩空殼，那顆牙齒是才剛長出沒多久的，他鎮靜從容的任我將它拔除，令我忍不住向他母親大加讚許，如此鎮靜的孩子，在城市尤其罕見。
病患一批接一批的出現，只要稍事休息，馬上又來了一批，我們不敢休息，只有不中斷地動手，個個人忙得揮汗如雨、頭昏腦脹，消毒工作快馬加鞭，忙到中午，匆匆吃了麵包，又再投入戰場，直到下午一點半，病人才停止出現。我們總共檢查了一百三十六人，拔下五十七顆牙齒，流了一臉盆的汗。
本圖不言而喻。看看差不多了，我們開始收拾，將沒用完的藥物交給政府醫院，我去瞧瞧隔壁的餅乾發放處，他們也將準備餅乾發放完畢，不打算將帶上來的東西再帶回去。但發放的志工們覺得奇怪，帶上來的物資怎麼會還有多呢？他們問村民，村民才說有一個村子的人沒來，因為過去有其他團體數次答應要來，卻一次又一次令他們失望，所以這次他們也以為是「狼來了」。
現場還有許多小插曲，有的村民排隊拿了一桶餅乾之後，又回去排隊，有一位村長居然拿了六桶，連自己都提不動，於是有工作人員責備他：「你身為村長，該為村民們謀福祉才是，怎麼可以那麼自私呢？」那村長才怏怏然的擺了兩桶回去。也有村民很晚才聽說這回事，在發放快完畢時才趕來，志工便將手上有的都給他。
我和內人先行離開小學，有幾位醫生晚上也還要在醫院輪班，所以先行離去了。這次我們不走吊橋，吊橋下方有位村民義務用船推我們過河，船是破的，不過一船村民們看來都很高興，我也顧不得弄濕衣褲了。我們看見一位抱著小孩的媽媽，年紀看來還不滿十五歲，我們隨手將麵包遞給她，她一臉欣喜之情，在冷漠的城市人臉上根本沒見過。
吊橋下的河道有小舟、捕魚的村民、洗衣婦和玩水的村童。同行的印度女醫師告訴我們，她去年也有參加義診，她平日在保佛附近為村居看診，看見這些村民之貧窮，卻無心脫離這種生活。他們沒有收入，有時也不想有收入，這一切的問題癥結，她歸因於「教育」。「他們的父母不重視教育。」我同意她的話，教育問題不只在窮鄉僻壤間存在，也不只在孩童間存在，許多城市父母也同樣需要教育。這一趟，有的父母帶了孩子參加義診，這就是一種很好的教育，孩子藉由所見所聞，必然成長不少。
當晚，我們一批早下山的人十點半才回到亞庇，另有一批人在義診中心善後，我們晚上七點半離開Kota Marudu時仍不見蹤影，後來聽說他們午夜時分才回到亞庇。不特此也，早在星期六上午，他們就已經抵達義診地點，運送物資、佈置現場，還發食物給早已到達等候的七村村民。他們辛勞的時間不知比我們醫生多出多少倍，他們才是在整個義診活動中，最勞心勞力的一批人。
還有一批從馬六甲慈濟功德會來的志工們，他們星期一還要探訪Kota Marudu的一個村子，那也是他們第一和第四次的義診地點Lempada小學，那間小學裏住了三十七位清貧學生，他們的家要走兩天才能到學校，所以他們乾脆住校，校方為他們蓋了一間小木屋，大家一起擠在裏頭，居住環境十分惡劣。慈濟功德會知悉後，為他蓋房子、建廁所、整頓環境，給他們烹調食物所需的煤氣、鍋子，每月按時送米、盬、糖、蛋、奶粉、罐頭等等。
慈濟功德會在當地的救濟個案不少，一位負責當地幾家救濟戶的師姐告訴我們，她在造訪當地醫院尋找需要救濟的人時，便發現一個男人，因為要分開兩隻打鬥的牛而受重傷，三個星期後便去世了，留下遺孀和十一位孤兒，於是他們也成了慈濟的救濟戶。
信念
事後回想，是誰促成了這次義診？
一九六○年，一位花蓮少女的父親病故，令她開始思考「父親在哪裏？」經過兩次逃家，她才成功出家，發願修菩薩行，法號證嚴。一九六七年，一位山地女孩小產，因沒錢而無法進醫院，被她看見了，促使慈濟功德會的成立，漸漸從只有家庭主婦的義工團體，發展成世界性的團體。當時的台灣東部地區沒有大型醫院，許多重病患又沒錢北上醫療，於是功德會又產生慈濟綜合醫院的計畫。慈濟功德會之所以有今日，奠基於一個單純的信念：慈悲濟世。以慈心、大悲心救濟世人，是身為菩薩最基本的功課之一，也是佛教經典所處處提醒的。
馬來西亞慈濟功德會的總會在馬六甲，今年五月也在馬六甲設立了義診中心，有醫師輪流駐守，每周日為州內老人院、孤兒院、政府福利卡持有人、原住民、殘障人士、慈濟長期照顧戶等免費看診，還用專車將原住民接送，並有衛生教育宣導活動，這是在馬來西亞的第一步。功德會每個月的會刋《慈濟世界》我都有看，才知道他們在馬來西亞乃至於全世界到底做了什麼事，也瞭解到大家所捐出的款項是怎麼利用的。
這些費用全都少不了錢，這些錢全都是從十方善心人士募集而來，每一毛錢都來之不易。當初證嚴法師要建花蓮慈濟醫院，想的就是醫院本身可以訓練人材，也可以做為資金來源之一。建醫院需要八億元台幣，從發出建院消息之後五年，才得到三千萬捐款，當時竟有一位日本人願意捐出兩億元！沒想到，證嚴法師卻不接受這筆捐款，她希望這所醫院是大家的醫院，錢捐多少不重要，重要的是那份慈悲心，慈濟想募的不只是錢，而是更要緊的慈悲心。
尤記得在台灣時，曾聽一位的士司機抱怨：「慈濟把我們台灣的錢都用在外國，不救自己人。」這就是心量大小的問題了。慈濟的錢來自十方，救濟對象也遍及十方，此謂「同體大悲」，古德有云：「同體大悲，視諸眾生，猶如自己。」將心比心，還有什麼人是不應該被幫助的？
我曾親見證嚴法師，不敢相信她那削瘦的身體竟孕藏了這麼大的力量，這力量推動了全世界數以百萬計的義工，以助人為其一生志業。這一切一切，只說明了一件簡單的事實：只要開始了，沒有辦不到的事。
種菜不易。誰知此中字。個個皆心血。
文章轉載請務必請問張草。張草
2002/9/22 05:40pm
2002/9/26 10:00pm
2002/9/29 01:45pm
2002/10/1 11:02pm刋載於華僑日報•華僑副刋（沙巴州，亞庇市）2002年10月20日（日）及27日（日）
